《西游记鉴赏辞典》之人物形象鉴赏(十四) 作者:刘廷乾副教授

发布者:文学院发布时间:2015-04-02浏览次数:1275

熊罴怪 金池长老

 

一件袈裟引出了一个妖精、一个凡人,引出了一场上演在佛门净土的荒唐闹剧。

熊罴怪是唐僧西行取经中遇到的第一妖,也是《西游记》所有妖怪中最文雅、最有品味的妖。

金池长老是唐僧西行取经中遇到的第一长寿凡人,活了二百七十岁,自绝于佛门,才总算结束了生命。他也是《西游记》中唯一的一个与妖精为友、相交甚密的凡人。

凡人与妖怪相交的因缘靠的是“佛”,相交的地点是以大慈大悲、救苦救难为宗旨的观音禅院。这其中透露出太多的思想意义。

熊罴怪和金池长老有着相同的特点,那就是执着于佛的表象而偏离了佛的本质。所以,一个是兽类,成不了神佛,而做了妖精;一个是人类,也成不了佛僧,练了二百七十年的躯壳,还是一堆浊骨。

熊罴怪由金池长老引出,所以须先谈一谈金池长老。他虽是一个凡人,足可称为老怪物,为什么呢?二百七十岁的高寿,非一般凡人所能企及,这主要得益于他给妖精讲经,妖精传给他“养神服气之术”,多少也沾了些“妖气”,与那些没有妖气“头圆顶天,足方履地”的普通和尚们还有所不同。师徒进了山门,先行迎接的和尚们指着悟空问唐僧:“那牵马的是个什么东西?”在《西游记》中,从普通凡人口中称妖称怪,那还属正常,常有对唐僧诸徒“是人是妖”的疑问,但“是个什么东西”的问法还从未有过,何况出自和尚口中。佛家常言:“出家人不打狂语”,如此有失常规的问法,出自老怪物的徒子徒孙之口,足以折射这个老怪物平时是怎样的一种言传身教了。更甚者,他的两个爱孙广智、广谋,图财害命,无所顾忌,全院二百余僧众,七八十个房头,齐心向恶,一夜搬柴运草,妄图烧死唐僧师徒,所有毒计的出发点,仅仅是为了一件袈裟。这就是普天仰慕、万民乞福的观音禅院!而那个广大教主,此时还深处南海,悠然享受着这方香火!

这个老怪物是在迎接东方圣僧的仪式结束、前台作了充分铺垫之后,才隆重推出、闪亮登场的。且看他怎生打扮:

头上戴一顶毗卢方帽,猫睛石的宝顶光辉;身上穿一领锦绒褊衫,翡翠毛的金边晃亮。一对僧鞋攒八宝,一根拄杖嵌云星。

一身的珠光宝气,金光灿灿,华丽无比。行头是如此的富贵高档,形容如何呢?“满面皱痕,好似骊山老母;一双昏眼,却如东海龙君。口不关风因齿落,腰驼背屈为筋挛。”很有些滑稽色彩。

虽然舞台有限,时间有限,老怪物却将一场滑稽丑剧演得活灵活现。

老僧的第一场表演是斗宝。

作为一个出家人,吃穿用一切皆尚朴素,方可守得戒律显得心诚,而此老招待唐僧的茶具是:“拿出一个羊脂玉的盘儿,有三个法蓝镶金的茶钟。又一童,提一把白铜壶儿,斟了三杯香茶。真个是色欺榴蕊艳,味胜桂花香。”唐僧连夸:“好物件,好物件!真是美食美器!”老僧还故作谦虚地说:“污眼!污眼!”从其穿到其用,已将这个出家人的物欲与虚荣心披露无疑。然而,这只是引子,刚出道的悟空还不够稳重,无意中说出袈裟的事,这一下子可戳到了老和尚的痒处,说到袈裟,那正是他的最值得骄人的收藏,把不得有这样一个卖弄的机会,他做了二百六十年和尚,袈裟足有七八百件:“那老和尚,也是他一时卖弄,便叫道人开库房,头陀抬柜子,就抬出十二柜,放在天井中,开了锁,两边设下衣架,四围牵了绳子,将袈裟一件件抖开挂起,请三藏观看。果然是满堂绮绣,四壁绫罗!行者一一观之,都是些穿花纳锦,刺绣销金之物。”袈裟本是得道高僧的身份象征,此老有如此之多,可见他对于佛的外在形式上的痴迷已到了何等程度,这不能不说是一大讽刺。然而此老接下来的表演才更精采呢。

老僧的第二场表演是赏宝。

修行了二百六十年,对于佛家真谛恐怕一窍不通,倒积累了不少欲念邪心,当唐僧拿出袈裟时,这个老妖物的脑子瞬间转得飞快,为占有袈裟,他不露声色地谎称天晚眼花,骗得先把袈裟留在身边,为下一步据为己有留下余地。膨胀的欲念,如决堤的洪水,便无所顾忌了:“那和尚把袈裟骗到手,拿在后房灯下,对袈裟号啕痛哭”,“我今年二百七十岁,空挣了几百件袈裟,怎么得有他这一件?怎么得做个唐僧”,“若教我穿得一日儿,就死也闭眼,也是我来阳世间为僧一场!”他倒也不昏聩,还知道做个“唐僧”,哪里体悟得到真唐僧是靠修持心性得来,并不是披一件多么宝贵的袈裟。真是一个形式主义的现世活宝,那“号啕”出来的泪还不知有多么浑浊呢。

老僧的第三场表演是夺宝。

欲念一旦压倒一切,自然也就丧失了起码的人性。上梁不正下梁歪,为永久占有袈裟,老僧肚里的两个蛔虫出来献“智”献“谋”了,焚尸夺宝的妙计一出,“那些和尚闻言,无不欢喜,都道:‘强,强,强!此计更妙,更妙!’”全寺二百多个和尚竟然众口一辞,读至此不禁令人汗毛陡竖,妖魔虽可怕,但他们原本就没有人性,而这一寺僧众的心,恐怕比西行路上的任何一个妖魔更可怕!在这一点上,他们正好与熊罴怪形成一种对比,熊罴怪是魔,崇尚的大道却是佛;而这些和尚们虽入了佛门,肆意放纵的却是魔。

老僧的第四场表演是殉宝。

一场大火并没有烧掉这个老和尚的凡心欲心黑心坏心,失了宝物,又烧掉自己家当,这才“寻思无计,进退无方,拽开步,躬着腰,往那墙上着实撞了一头,可怜只撞得脑破血流魂魄散,咽喉气断染红沙!”到死也是冥顽不化。死得既不壮烈,也不惨烈,而是死有余辜,死了也仍然是一副臭皮囊。所谓“外练筋骨皮,内练一口气”,此老是内外都没练好,二百七十年的眉寿给了他,太长;八百件袈裟穿在他身上,太臭;观音菩萨有这样的俗世弟子,也太丢人!

与金池长老的故作风雅相比,住在黑风山黑风洞的熊罴怪虽是异类,却道根不浅,与佛家大为有缘,但交非善类,佛心没见长,魔性倒疯长起来。

这是一个高智商有才华的妖魔,《西游记》中的妖魔,几乎无不想吃唐僧肉,而吃唐僧肉的目的,一是唐僧乃金蝉子转世,十世修行的好人,吃了其肉可以长生不老;二是能够练成真身,修成正果。但唐僧取经本身就说明一个道理,要取得真身正果,是没有捷径可走的,功夫不到则外力难为,众多妖魔的愚蠢也就在这里。而熊罴怪的智力就在于把他提升到了一个理性的层面,所以他是极其少见的对唐僧不感兴趣的妖魔之一,不仅没打算吃唐僧肉,甚至也没有主动去找取经人的麻烦。但动心于一件外在的袈裟,同样迷失了本性。

熊罴怪可谓一个善变脸的家伙,脸上写着心。

熊罴怪变脸一:世外高士。

一看其居住环境。外部是鸟语花香、山青水秀,悟空进入到洞内看到的景致更非凡俗:“但见那天井中,松篁交翠,桃李争妍,丛丛花发,簇簇兰香,却也是个洞天之处。又见那二门上有一联对子,写着:‘静隐深山无俗虑,幽居仙洞乐天真。’”悟空不禁赞叹:“这厮也是个脱垢离尘、知命的怪物。”至于其藏身之处,也绝非土洞石窟,而是“画栋雕梁,明窗彩户。”连把门小妖都颇为自负地称其为“仙洞”,仙洞里住妖精,也算此妖之一奇。

二看其仪表言行。虽然人是黑了些,像个“烧窑”、“筑煤”的,但穿得斯文:“穿的是黑绿纻丝袢袄,罩一领鸦青花绫披风,戴一顶乌角软巾,穿一双麂皮皂靴。”高雅不俗。见客是“整顿衣巾,降阶迎接”,有礼有节。话语也是之乎者也,文诌诌的,尤其是那一封佛衣会请柬,简直是出自黉门老儒之手:

侍生熊罴顿首拜,启上大阐金池老上人丹房:屡承佳惠,感激渊深。夜观回禄之难,有失救护,谅仙机必无他害。生偶得佛衣一件,欲作雅会,谨具花酌,奉扳清赏。至期,千乞仙驾过临一叙。是荷。先二日具。

为纪念其母难忌日,专为之作佛衣会,遍请高朋赴会,也算是一个有孝道的妖精。

三看其交友。悟空在黑风山第一眼看到的是三个妖怪席地而坐:

上首的是一条黑汉,左首下是一个道人,右首下是一个白衣秀士,都在那里高谈阔论。讲的是立鼎安炉,抟砂炼汞,白雪黄芽,旁门外道。

尽管白衣秀士不过是条白花蛇,道人也不过是个苍狼精,但看这打扮、谈吐,也够高雅的,何况还有一个真正有人形聚人气的观音禅院长老。这样的交友圈,这样的追求,这样的品位,有哪个妖精能比!可以说是“谈笑有鸿儒,往来无白丁。”算得上是个文化妖、学问妖、隐逸高妖了,或者,可称为儒妖、佛妖、道妖。

熊罴怪变脸二:救火英雄。

熊罴怪的出场亮相可以说是一个救火英雄,观音禅院大火映红了二十里,惊醒了这个妖怪,他的瞬间反映是:“呀!这必是观音院里失了火!这些和尚好不小心!我看时与他救一救来。”接下来的表现是:“好妖精,纵起云头,即至烟火之下,果然冲天之火,前面殿宇皆空,两廊烟火方灼。他大拽步,撞将进去,正呼唤叫取水来。”应该说从动因到行为都很单纯,也值得敬佩,为救火而义不容辞,算得上一个英雄。

然而,正义与邪恶、佛与魔之间的转化,往往就在一瞬间,熊罴怪的魔性的唤起,就在他救火时的眼光一瞥间,看到了那件同样让金池长老也没能把持住心性的袈裟。

熊罴怪变脸三:外道邪魔。

熊罴怪在看到锦襕袈裟的刹那,便产生了强烈的占有欲,这一欲念便让他完全站到妖精队伍里去了。当然产生这种欲念的初始动因倒颇为滑稽,是因为他太迷恋成佛,太在乎佛家宝物了。也许他作为妖精的出身,所接触的只能是妖怪一类的朋友,唯一的佛门人物金池长老又是个根本没有佛性者,所以他缺乏正确的引导,这一点与金池长老有所同,又有所不同,相同的是二者皆在乎的是佛的表面形式,不同的是,金池长老更多地带有尘世的俗念与欲望,而熊罢怪似乎是怀有对佛的赤子般的向往而又不解其真谛,故尔念头一差又回归到了魔的本性。但这又由他的智慧与才华使然,对一般妖怪来说,锦襕袈裟即使是一件宝物,他们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,也未必会去动心,西行途中那么多妖怪,在乎的只是唐僧肉,还没有哪个妖怪对袈裟动心。这也说明熊罢怪与佛有天然之缘。但念头一差,人性殊异,因而这一故事中便有了悟空与观音的精妙对话,悟空问变成妖怪的菩萨:“还是妖精菩萨,还是菩萨妖精?”观音笑道:“菩萨、妖精,总是一念;若论本来,皆属无有。”

其实,熊罴怪虽然是个黑熊精,但小说的作者并没有刻意去表现他的熊的特性,而是体现他类乎儒将的智慧与潇洒,悟空与他的交锋也只有两次,第一次打斗,悟空责他偷了袈裟,这怪不但痛快地承认了,反又给悟空扣上了一个行凶纵火的罪名,当悟空报出家门后,这怪也没有被吓倒,反而笑道:“你原来是那闹天宫的弼马温么!”一下子刺伤了悟空的自尊。打斗到“红日当午”,这怪竟然来了一句:“等我进了膳来,再与你赌斗。”潇洒爽快。回洞后,写拜柬请朋友,继续准备他的佛衣会,不慌不忙。第二次打斗,战到“红日西沉”,他也不恋战,对悟空说:“今日天晚,不好相持。你去,你去!待明早来,与你定个死活!”一个颇具个性的妖怪,与一般的狼虫虎豹成精的妖怪,不可同日而语,这个天分自高、佛妖一体的精怪,最终走到佛门中来,自是有其基础。

熊罴怪变脸四:佛界山神。

观音菩萨来到黑风山黑风洞后,有一句评价:“这孽畜占了这座山洞,却是也有些道分。”所以,当悟空举棒要把这个熊怪打死时,菩萨发话了:“我那落伽山后,无人看管,我要带他去做个守山大神。”取经途中大致有两类妖魔:一是上界贬谪或私逃下界者,即所谓有来历者,这一类多被降服,重返上界;一是下界土生土长的妖魔,多被处死。而熊罴怪作为第二类妖魔,不但被提升到上界,且升格为佛门之神,也算是这类妖魔中前途最为光明者。

熊罴怪住在黑风山,离观音禅院只二十里,金池长老是观音禅院的主持,观音禅院又是观音菩萨的留云下院,妖怪洞窟与佛门净土比邻而处,这本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存在。更有意思的是,魔窟充满佛家气氛,净土尽是魔性孳生,妖精向佛,和尚染魔,为妖者提升为佛,为佛者依旧愚顽。可见,不管本体是妖是人,去除心中之魔是共同的,心魔去掉,妖可成佛,心魔不去,人可成魔。

七十余房头,二百余和尚的寺院里,僧众不是一心向善,而是齐心向恶,而这禅院又是代表观世音在人间行善布慈的场所。可见,佛光并非能普照一切,慧眼也并非能洞明万象,而对于凡间大众生灵来讲,靠其救苦救难,也就有了不可靠的怀疑。一个修行二百六十年的和尚,道不得,性不成,恶不灭,善不行,也对虔心向佛的小民,产生了信任危机。

那些齐心向恶的和尚们,尤其那个近三百岁高龄的长老,到头来仍是浊骨草灰一堆。一场大火,燃起了他们心中的邪火,而这邪火一旦燃起,便有可能将五脏六腑熏黑。“千日行善,善犹不足;一日行恶,恶自有余。”他们空在佛门走一遭,永远也不可能超度到佛界,可见去除心魔是多么的不容易。

至于熊罴怪和金池长老,他们都迷恋于佛的表象,越是执着,越是对佛的远离。然熊罴怪可以提升成佛,而金池长老却只能地狱为鬼,且只能是一个在地狱中经受惩处与熬煎不得有一个好的轮回的鬼。这是因为,一般凡人活不到百岁,而这个老和尚,在佛门中修行了近三百年,尚是这样一般兽心恶行,可见人世之恶对人心的毒害之重。相比于金池长老,熊罴怪虽是妖精出身,却有向佛天性,没有人世这样一个不良环境的熏染,虽为妖,却不失为赤子天性,虽有恶,却仍能度脱超拔。作者通过这两个角色,在不经意中透露出对人间社会的严肃评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