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劝忍百箴》(二) 作者:刘成荣副教授

发布者:文学院发布时间:2015-03-25浏览次数:1891

言之忍第一

恂恂便便,侃侃誾誾,忠信笃敬,盍书诸绅1?讷为君子,寡为吉人2。乱之所生也,则言语以为阶3。口三五之门,祸由此来4。《书》有起羞之戒5,《诗》有出言之悔6。天有卷舌之星7,人有缄口之铭8。白珪之玷尚可磨,斯言之玷不可为9。齿颊一动,千驷莫追10。噫,可不忍欤!

【注释】

1.恂恂(xún),谨温顺。便便(pián):明白流畅。侃侃:温和快乐。訚訚(yín):正直恭敬。语出《论语·乡党》。盍:为何不。书:写。绅:古代士大夫束腰的大带子。《论语·卫灵公》:子张问行。子曰:“言忠信,行笃敬,虽蛮貊之邦行矣。言不忠信,行不笃敬,虽州里行乎哉?立,则见其参于前也;在舆,则见其倚于衡也。夫然后行。”子张书诸绅。

2.讷:语言迟钝。《论语·里仁》:子曰:“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。”吉人:善良的人。《易·系辞下》:“吉人之辞寡,躁人之辞多。”

3.阶:阶梯。《易·系辞上》:“不出户庭,无咎。”子曰:“乱之所生也,则言语以为阶。”

4.口三五之门:口所以纪三辰,宣五行,故谓之门。《国语·晋语一》:“且夫口,三五之门也,是以谗口之乱,不过三五。”

5.《书》:《尚书》,又称《书》、《书经》,是一部多体裁文献的汇编,长期被认为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史书。该书分为《虞书》、《夏书》、《商书》、《周书》。战国时期总称《书》,汉代改称《尚书》,即“上古之书”。起羞:自取羞辱。《书·兑命》:“唯口起羞,惟甲胄起兵,唯衣裳在笥,唯干戈省厥躬。”

6.《诗》:《诗经》是中国汉族文学史上最早的诗歌总集,收入自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大约五百多年间的诗歌311篇。其中6篇有目无辞,称为笙诗。《诗经》又称《诗三百》。先秦称为《诗》,或取其整数称《诗三百》。西汉时被尊为儒家经典,始称《诗经》,并沿用至今。《诗经》中各诗的作者,绝大部分已经无法考证。其所涉及的地域,主要是黄河流域。

7.卷舌之星:《隋书·天文志》:卷舌六星在昴北,主口语,以知佞谗。

8.缄口之铭:汉代刘向《说苑·敬慎篇》:“孔子之周,观于太庙。左陛之前,有金人焉。三缄其口,而名其背曰”云云。

9.珪:古代君王举行典礼时所持的一种玉器,形状为上圆下方。玷:斑点,瑕疵。《诗经·大雅·抑》:“白圭之玷,尚可磨也;斯言之玷,不可为也。”

10.千驷:四千匹马。《论语·颜渊》:“夫子之说君子也,驷不及舌。”

【译文】

孔子在本乡的地方上说话非常恭顺,在宗庙朝廷上有话便明白流畅地说出,上朝时与下大夫说话温和而快乐,同上大夫说话正直而恭敬。我们为何不将孔子告诫子张的话“言语忠信,行为笃敬”写在衣服的带子上,以便终身铭记践行?君子往往语言迟钝,善良的人说话很少。很多祸乱的发生,都是因为语言不当造成的;口中讲述三辰五行,但往往也因此而致祸。《尚书》中有言语招惹羞辱的告诫,《诗经》中有说了错话的悔恨。天上有主口舌谗佞的卷舌星,人间有三缄其口的金人铭文。白圭上面的瑕疵尚能够打磨掉,可是语言如有失误就无可挽救。口齿一动,话一出口,即便是四千匹马也无法追回了。唉,难道不应该隐忍吗!

【评析】

说话有如衣食住行,是人生活中的必须品。但是也正如衣食住行一样,过度的说话也是会带来弊端的。所谓过度,无非“过量”或者是“不得体”,而不得体往往直接关系着过量,因为言多必失。或许正是有鉴于此,古人才主张宁愿少说,以此来减少不得体言语的负面影响。这也就是《周易》中“吉人之辞寡”,《论语》中“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”的来由。但是我们也应看到如下的事实,即儒家的教主孔子,一方面教导门生要寡言少语,但一方面自己却是“恂恂便便,侃侃誾誾”。孟子也有类似的情况,别人评价他就是一个好辩之人,显然也是因为平日话多才如此。

这种明显的言行不一,不能归因于圣人的虚伪,更可能是我们后人的误读。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否定过言语的重要性,孔子虽然说过“刚毅木讷,近仁”(《论语·子路》),但是他也说过“言而无文行之不远”,甚至对郑国出色的外交辞令,还不吝赞词,他说:“晋为伯,郑入陈,非文辞不为功,善之也。”所以少说话应该是指少说不得体的话,得体的话是不嫌其多的。然而现实生活中,能够如孔子那样“从心所欲不逾矩”,说话行事都能恰当得体的人,毕竟很少,所以对绝大部分人而言,说得多也就意味着不得体的话也多,与其言多有失,不如干脆少说为妙。这的确是一种生活的智慧,也是切实可行的。

气之忍第二

燥万物者,莫熯乎火;挠万物者,莫疾乎风1。风与火值,扇炎起凶2。气动其心,亦蹶亦趋,为风为火,如鞴鼓炉3。养之则为君子,暴之则为匹夫4。一朝之忿,忘其身以及其亲,非惑与5?噫,可不忍欤!

【注释】

1.熯(hàn):热,干燥。挠:弯曲。《易·说卦》:“挠万物者,莫疾乎风。燥万物者,莫熯乎火。”

2.值:相遇。炎:火焰。凶:灾害。

3.蹶(jué):跌倒。趋:奔跑。鞴(bèi):古代皮制鼓风器。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:“志壹则动气,气壹则动志也,今夫蹶者趋者,是气也,而反动其心。”

4.暴:放纵。匹夫:庶人,凡夫。

5.一朝之忿:偶然的愤怒。惑:糊涂。语出《论语·颜渊》。

【译文】

没有什么比火更能干燥万物,没有什么比风更能迅疾弯曲东西。如果风和火相遇,一定会煽起火焰,招致灾难。气能够扰动人的内心,可以让人跌倒奔跑;气如同风火,就像是朝炉中鼓风,不能节制后患无穷。因此能够养气就是君子,放任纵容就是凡夫。因为偶然的忿怒,便忘了自己,忘了父母,那不是很糊涂的吗?唉,难道不应该隐忍吗!

【评析】

常看见坊间有人家中挂着《莫生气歌》,歌中列举了生气的诸多弊端,以警醒世人要克制忍让,否则必定害人害己,遗患无穷。这是民间社会交际场合的经验之谈,很多人对此应该是心有戚戚的。生气厕身于人的七情六欲之中,因为被归结为负面的情绪,所以常得到了压制扭转的待遇,在一些人的眼中甚至成了洪水猛兽,避之唯恐不及。生气固然算不上好品质,但也很难笼统地归结为劣等生。

一般来说,由于外界加诸于己的行为与自身的接受心理相悖,于是生气便产生了,这就是古人常说的“不平则鸣”,原本是一种十分正常的生理乃至于心理反应,无所谓对错。甚至按现代的心理学理论,情绪是需要得到放肆空间的,负面情绪尤其如此。在西方社会我们经常看到有专门供人发泄情绪的场所,大体就是对上述理论的践行,据说效果还是很好的。然而面对同样的生气情绪,为何在中国却得到了相反的待遇?这或许与中国文化中一贯强调了克己隐忍的性格直接相关。

古人总是以节制、理性为美德,而视放纵、感性为劣迹。所以历代恃才放旷的才子,往往得到的是社会的恶评,而谦卑隐忍的长者,往往赢得上下一致的赞誉。《红楼梦》中林黛玉与薛宝钗在贾府中的否泰悬殊的命运遭际,就是最好的例证。或许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中,古人强调要克己忍情,以至于连孟子这样的好辩之人,也躬亲其中,据说最后居然也成功了,他说“四十不动心”(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),因为他养成了大丈夫的“浩然之气”,使得自己完全可以俯瞰众生而淡然处之了。不过对于大多数的凡众而言,即无圣人的智慧,也缺乏圣人的胸襟,于是还是选择隐忍的好,虽然有点矫枉过正。

 

色之忍第三

桀之亡,以妹喜1;幽之灭,以褒姒2。晋之乱,以骊姬3;吴之祸,以西施4。汉成溺以飞燕,披香有“祸水”之讥5。唐祚中绝于昭仪,天宝召寇于贵妃6。陈候宣淫于夏氏之室,宋督目逆于孔父之妻7。败国亡家之事,常与女色以相随。伐性斤斧,皓齿蛾眉;毒药猛兽,越女齐姬。枚生此言,可为世师8。噫,可不忍欤!

【注释】

1.桀:又名夏桀、癸、履癸,桀是他的谥号。桀是中国夏朝末代君主,在位52年,古代历史上著名的暴君。妹喜:又作末喜、末嬉。妹喜是有施氏之女,为夏桀所宠。商汤灭夏,与桀同奔南巢(今安徽巢湖市西南)而死。一说桀伐岷山,得二女,她遂为桀所弃,因与商伊尹相结而灭夏。

2.幽:周幽王(前795年-前771年),姓姬,名宫湦(shēng)。周宣王之子,西周第十二代君王,自前782年至前771年间在位,共11年,谥号幽王。褒姒:据说宫女触碰了龙涎所化的玄鼋,怀孕四十一年后产下一女婴。该女婴被弃荒野,为褒国人捡回家养大。后来褒人将她献给周幽王,因姓姒,故称为褒姒,成为周幽王的宠妃。

3.骊姬:春秋时期晋献公伐骊戎,克之,获骊姬以归,生奚齐、卓子。骊姬嬖于献公,齐姜先死,公乃立骊姬以为夫人。后因其废长立幼,搅动晋国政局,导致了多年的动乱。

4.西施:,春秋末期越国人,又称西子,古代著名的美人。传说被送入吴国,用以迷惑吴王夫差,致其沉湎,导致最后灭国。事详汉袁康《越绝书》。

5.汉成:汉成帝刘骜(公元前51年—公元前7年),西汉第12位皇帝,公元前33年—公元前7年在位26年,终年46岁,死后谥号孝成皇帝。赵飞燕:本长安宫人。初生时,父母不举,三日不死,乃收养之。及壮,属阳阿主家,学歌舞,号曰飞燕。成帝尝微行出。过阳阿主,作乐,上见飞燕而说之,召入宫,大幸。后立为皇后,汉成帝病亡,被王莽逼迫自尽。事详《汉书·外戚传》。

6.祚(zuò):皇位。昭仪:武则天(624年-705年),名武曌,并州文水(今山西文水县)人。十四岁入宫为才人,唐太宗赐号“武媚”,唐高宗时初为昭仪,后为皇后,683年至690年间作为唐中宗睿宗的皇太后临朝称制,期间改名为“曌”。后自立为皇帝,定洛阳为都,改称神都,建立武周王朝,神龙元年(705年)正月,武则天病笃,宰相张柬之发动兵变,迫使武氏退位。唐中宗复辟,恢复唐朝,上尊号“则天大圣皇帝”,后遵武氏遗命改称“则天大圣皇后”,以皇后身份入葬乾陵,唐玄宗开元四年(公元716年),改谥号为则天皇后,天宝八年(公元749年),加谥则天顺圣皇后。

7.天宝:唐玄宗年号。贵妃:杨玉环(719年-756年),字太真,祖籍蒲州永乐(今山西永济),生于蜀郡成都(今四川成都)。她先为寿王李瑁的王妃,后为公爹唐玄宗李隆基的贵妃,深受宠幸。安史之乱爆发后,随李隆基流亡蜀中,途经马嵬驿,禁军哗变,杨玉环被缢死,时年三十七岁。事详《旧唐书·后妃传》。

8.陈侯:陈灵公。夏氏:夏姬。春秋时期陈灵公与本国贵族的遗孀夏姬私通,他们的行为放荡且高调,激怒夏姬之子夏徵舒,为其射杀。事详《左传·宣公十年》。

9.宋督:宋国大臣华父督。孔父:孔父嘉。春秋时期宋国大臣华父督见孔父嘉之妻于路,目逆而送之,曰:“美而艳。”后来华父督发动政变杀死孔父嘉,将其妻夺归己有。事详《左传·桓公元年》。

8.枚生:枚乘(?~前140),字叔,淮阴(今江苏淮安市西南)人,西汉辞赋家。《七发》是其名作,文中所引即为其语。

【译文】

桀纣因为妹喜而败亡,周幽王因为褒姒而覆灭,晋国因为骊姬而致乱,吴国因为西施而惹祸。汉成帝沉溺于赵飞燕的美色,披香殿学士淖方成讥之为红颜祸水。李唐王朝因为武则天而中道改路,唐玄宗天宝年间因为宠幸杨贵妃而引发安史之乱。陈灵公与寡妇夏姬公开私通,宋华父督觊觎孔父嘉的艳妻。历史上败国亡家的事情,往往都和女色有关系。皓齿蛾眉是伤身的刀锯斧头,越女齐姬是害性的毒药猛兽。枚乘的上述话,可以供后世之人师法。唉,难道不应该隐忍吗!

【评析】

爱美之心人皆有之,男女概莫能外,而女子尤甚。在当下的女人圈中,即流行如下的口号:“宁愿冷死,宁愿热死,不愿丑死!”求美是她们的人生目的,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会忠实贯彻。美在增加自己自信的同时,也可以形成一道靓丽风景,供人欣赏。如此看来,美女于人于己都是利多弊少的,为什么她们在古代反成了戴罪的羔羊,总是遭受千夫所指?红颜之所以沦为祸水,正在于佳人丧失了自主权,而等同于稀罕物,“尤物”的指称就是显证。因为是尤物自然就是小众的珍贵资源,也自然成为男人们彰显实力的象征:没有的会不断地猎奇,拥有的也总在担心被觊觎。所以在古代,美女与其说是因为情色而存在,还不如说是出于男人实力的比拼。

事实上传说中的四大美女,她们绝大多数都是关乎权利斗争的。古代兵法中的美人计,更是将美女的存在,彻底地工具化了。不过美女之所以能够承担起工具的功能,实在因为她们本身也是危险的,尤其是在古代的封建贵族社会中。美,对很多人来说几乎是挡不住的诱惑。白居易说唐明皇在遇见杨大美女的反应是“从此君王不早朝”,而之所以“从此君王之不早朝”,恰恰是因为留恋“春宵一刻值千金”。

春秋时期晋国大臣叔向的母亲,在儿子叔向要迎娶著名艳妇夏姬的漂亮女儿的时候,就曾竭力反对,她说:“三代之亡,共子之废,皆是物也。女何以为哉?夫有尤物足以移人。苟非德义,则必有祸。”(《左传·昭公二十八年》)其实美女之所以是危险品,问题不在美女本身,而是出在男子们身上,因为美女的尤异绝色能够移动人心,很多男人的生活轨迹也由此改变,于是悲剧便发生了。因为绝大多数人无法像柳下惠那样坐怀不乱,于是为保险起见,干脆就早早回避。美人长得美不是错,错在生活于一个错误的时代,且碰到了错误的人。

 

酒之忍第四

禹恶旨酒,仪狄见疏1。周诰刚制,群饮必诛2。窟室夜饮,杀郑大夫3。勿夸鲸吸,甘为酒徒4。布烂覆瓿,箴规凛然;糟肉堪久,狂夫之言5。司马受竖榖之爱,适以为害6;灌夫骂田蚡之坐,自贻其祸7。噫,可不忍欤!

【注释】

1.“禹恶旨酒”二句:禹,姒姓夏后氏,名文命,号禹,后世尊称大禹。传说是夏后氏部落的首领,因其治水有功,后通过禅让得到帝位。仪狄:据先秦典籍记载是夏禹时代司掌造酒的官员,女性,相传是我国最早的酿酒人。

2.周诰:指《尚书·周书·酒诰》。刚:强。制:断。《酒诰》:“若保宏父,定辟,矧汝刚制于酒。厥或诰曰‘群饮’汝勿佚,尽执拘以归于周,予其杀。”

3.窟室:地室。郑大夫:春秋时期郑大夫伯有。《左传·襄公三十年》:“郑伯有耆酒,为窟室,而夜饮酒,击钟焉,朝至,未已。”

4.鲸吸:如鲸鱼吸水般豪饮酒。杜甫《饮中八仙歌》:“左相日兴费万钱,饮如长鲸吸百川,衔杯乐圣称避贤。”

5.瓿(bù):古代的一种小瓮,青铜或陶制,用以盛酒或水。《晋书·孔群传》:“群,字敬林,严叔父也。有智局,志尚不羁。……性嗜酒,导尝戒之曰:‘卿恆饮,不见酒家覆瓿布,日月久糜烂邪?’答曰:‘公不见肉糟淹更堪久邪?’尝与亲友书云:‘今年田得七百石秫米,不足了曲糵事。’其耽湎如此。”晋人孔群好酒成癖,王导想劝其戒除,譬喻说盖酒坛的布经酒浸泡,时间长了就会糜烂。

6.司马:春秋时期楚国司马子反。竖榖:子反的仆人榖阳竖。《左传·成公十六年》:(晋楚鄢陵之战)……王闻之,召子反谋。穀阳竖献饮于子反,子反醉而不能见。

7.灌夫:字仲孺,西汉人。七国之乱时,与父俱从军,以功任中郎将,建元元年(公元前140年),任太仆。次年徙为燕相,坐法免官。喜任侠,家财钱数千万,食客日数十百人,横暴颍川,与丞相田蚡不和,后因在蚡处使酒骂座,戏侮田蚡,为蚡所劾,以不敬罪族诛。田蚡(fén):长陵人(今陕西咸阳)。汉景帝皇后同母异父弟,汉武帝的舅舅。建元二年(公元前140年),田蚡被封为武安侯,五年后,出任丞相。得势后专横跋扈,公元前131年,暴毙于床榻之上。二人生平详见《史记·魏其武安侯列传》。

【译文】

大禹体悟到美酒会误事亡国,所以疏远了酿酒师仪狄。周人发布酒诰严厉禁止饮酒,如果群饮必定诛杀。郑国伯有嗜酒如命,挖地室作长夜之饮,最后因酒见杀。不要自甘酒徒,夸耀自己的海量。王导规劝说,覆盖在酒坛上的布,因酒浸泡而糜烂不堪。孔群诡辩糟肉经酒而成,只不过是狂颠者的疯话。楚人司马子反口渴求饮,仆人榖阳竖出于对主人的爱戴,将水偷换成美酒,可是这酒却害子反错过了战机,最后竟自杀身亡。西汉大臣灌夫在宴席上仗着酒气责骂宰相田蚡,由此惹祸上身,为蚡所劾,以不敬罪族诛。唉,难道不应该隐忍吗!

【评析】

曹操说自己:“何以解忧,唯有杜康。”(《短歌行》)刘伶说自己:“方捧甖承槽,衔杯漱醪。奋髯踑踞,枕曲藉糟。无思无虑,其乐陶陶。”(《酒德颂》)杜甫说李白:“天子呼来不上船,自称臣是酒中仙。”(《饮中八仙歌》)可见古人也不是一味排斥美酒的。酒可以增加气氛,尤其是在宴会场合,所以坊间有这样的说法,叫做“无酒不成席”。即便是个人独处的时候,对影挥樽也别有一番风味。所以好酒之徒,代不乏人。

然而凡事不能过度,若好酒成瘾,而致因酒乱性,喜事转成悲剧,酒就成了十足的祸害。本节所列,都是此类的证明。如果能够饮酒微醺,意态扬扬,就能够体味酒中的三味。孔子说:“出则事公卿,入则事父兄,丧事不敢不勉,不为酒困,何有于我哉?”(《论语·子罕》)“惟酒无量,不及乱。”(《论语·乡党》)不过生活中真正能够做到饮酒适可而止的,实在是少之又少。因为对很多人来说,饮酒是“众乐乐”的事,“举杯邀明月”的独饮多半是消愁。

前者是常态,而后者是变数。变数的后者,往往将酒作为治病的良药,虽然此方多年来屡经检验并不奏效,诗仙李白就曾感慨“抽刀断水水更流,举杯消愁愁更愁”,不过此举固然显得消极,但也不乏可取之处。而常态的前者,在“酒能助兴”、“无酒不成席”的良好愿景之下,往往因为不知节度而走向了反面。很多人将饮酒的数量作为比拼的正题,反倒淡忘了美酒本身的味道;很多人要“一醉方休”,原本为的是赢取豪迈名声,然而最后往往流成了落拓酒徒。“乐”极生“悲”,才是许公提出面对美酒需要隐忍警戒的根源。

声之忍第五

恶声不听,清矣伯夷;郑声之放,圣矣仲尼1。文侯不好古乐,而好郑卫2;明皇不好奏琴,乃取羯鼓以解秽3。虽二君之皆然,终贻笑于后世。霓裳羽衣之舞4,玉树后庭之曲5,匪乐实悲,匪笑实哭。身享富贵,无所用心;买妓教歌,日费万金;妖曲未终,死期已临6。噫,可不忍欤!

【注释】

1.伯夷:为商末孤竹君之长子。初,孤竹君欲以次子叔齐为继承人,及父卒,叔齐让位于伯夷。伯夷以为逆父命,遂逃之,而叔齐亦不肯立,亦逃之。后因不满武王伐纣,不食周粟而死。事详《史记·伯夷列传》。仲尼:孔子,名丘,字仲尼。《孟子·万章下》:“伯夷,圣之清者也;伊尹,圣之任者也;柳下惠,圣之和者也;孔子,圣之时者也。”

2.文侯:魏文侯,国时期魏国的建立者。姬姓,魏氏,名斯。一曰都。公元前445年,继魏桓子即位。公元前403年,韩、赵、魏被周王与各国正式承认为诸侯,成为封建国家。郑卫:指郑国卫国的音乐。

3.明皇:唐玄宗李隆基(685-762),亦称唐明皇,712年至756年在位。羯(jié)鼓:古代乐器,两面蒙皮,腰部细,用公羊皮做鼓皮,据说来源于羯族,因此叫羯鼓。

4.霓裳羽衣之舞:唐朝大曲中的法曲精品,唐歌舞的集大成之作。唐玄宗作曲,安史之乱后失传。南唐时期,李煜大周后将其大部分补齐,金陵城破时,被李煜下令烧毁了。南宋年间,姜夔发现商调霓裳曲的乐谱十八段,保存在他的《白石道人歌曲里。

5.玉树后庭之曲:《后庭花》又叫《玉树后庭花》,以花为曲名,本来是乐府民歌中一种情歌的曲子。南朝陈后主陈叔宝填上新词在宫中传唱。因其荒淫无度,不理朝政,在位不足七年即为隋所灭,陈后主成了阶下囚,后病死于洛阳。《玉树后庭花》由此也被后世称为“亡国之音”。

6.此为晋石崇事。《晋书·石崇传》:崇有妓曰绿珠,美而艳,善吹笛。孙秀使人求之,石崇不许,后为其矫诏诛杀。崇母兄妻子无少长皆被害,死者十五人,崇时年五十二。

【译文】

伯夷从来不听不好的声音,被孟子称为圣之清者。孔子主张排斥郑国音乐,被孟子尊为圣之时者。魏文侯不喜欢听先王雅乐,却喜欢听郑卫新声;唐明皇不喜欢听琴奏,而偏爱鼙鼓夷音。这两个国君都爱好世俗的淫鄙之乐,也都因此遭遇变乱而受到了后人的耻笑。唐明皇的霓裳羽衣舞,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曲,不是欢乐而是悲伤,不是欣笑而是痛哭。晋人石崇享受着无比的人间富贵,但却不思进取,偏离正业。他不惜耗费巨资,搜罗歌姬教其演唱,然而美女的歌声还没有停歇,自己的死期就到了。唉,难道不应该隐忍吗!

【评析】

在古人的观念中,衣食住行都可以牵连上政治:衣服穿着不得体可以让贵胄公子身首异处,郑灵公因为拒绝臣下子公的染指鼎中的鼍羹而致亡身丧国,齐国执政大臣庆封因为车骑华丽而被鲁国兄弟预言破败,甚至于孔子也说过“君子居之,何陋之有?”(《论语·子罕》)即便是音乐,也被古贴上了丰富的政治标签。《礼记·乐记》的作者就认为从音乐中可以辨别出政治的味道:“凡音者,生人心者也。情动于中,故形于声。声成文,谓之音。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,其政和。乱世之音怨以怒,其政乖。亡国之音哀以思,其民困。声音之道,与政通矣。”正是从这样的音乐传统中关照音乐,于是自然便得出如下的结论,即不合时宜的音乐,必然导致政治上的覆辙。

从音乐中可以探国家政治消长的消息,在历史上也是真实存在的,因为那时的音乐还不是如今天这般单一,它们是作为“礼”的一部分而存在的,而“礼”本身就是古代政治的重要组成部分。因为音乐在过去,本身就在政治的范畴之中,所以古人以政治的姿态来讨论音乐,实在是再恰当不过的了。只不过时过境迁,曾经归属于政治的音乐,逐渐丧失了其附带的政治功能,到现代就仅保留了抒情言志的艺术功能,以及诉诸听觉的审美体验。音乐从政治跌入了艺术,就使得现代的诸多只懂艺术的音乐家们,对于过往的音乐曾经干预过政治的历史反倒是迷惑茫然。毕竟玩物虽然能够让人丧志,但对于很多沉迷于音乐的人来说,此举非但不足以危身亡国,而恰恰是通往成功和成名的必由之路。我们常教导他人或被他人教导:“性趣才是我们学习最好的老师!”对音乐来说,有时候适当“沉湎”也是必须的。


  食之忍第六

饮食,人之大欲1。未得饮食之正者,以饥渴之害于口腹。人能无以口腹之害为心害,则可以立身而远辱2。鼋羹染指,子公祸速3;羊羹不遍,华元败衄4。觅炙不与,乞食目痴,刘毅末贵5,罗友不羁6。舍尔灵龟,观我朵颐7。饮食之人,则人贱之8。噫,可不忍欤!

【注释】

1.《礼记·礼运》:“饮食男女,人之大欲存焉。”

2.饮食之正:饮食的真正味道。《孟子·尽心上》:“饥者甘食,渴者甘饮,是未得饮食之正也,饥渴害之也。岂惟口腹有饥渴之害?人心亦皆有害。人能无以饥渴之害为心害,则不及人不为忧矣。”

3.鼋(yuán)羹:大鳖做成的肉汤。《左传》宣公四年:楚人献鼋给郑灵公。公子宋与子家将要朝见灵公。突然子公的食指动,他举着手指对子家说:“他日我如此,必尝异味。”等进到宫中,看见宰夫正要杀鼋,两人相视而笑。灵公不解,子家将食指动的情况告知。可是等到请大夫吃鼋的时候,召子公而弗与也。子公怒,染指于鼎,尝之而出。

4.败衄(损伤,挫败。《左传》宣公二年:将战,华元杀羊食士,其御羊斟不与。及战,曰:“畴昔之羊,子为政;今日之事,我为政。”与入郑师,故败。

5.刘毅(?-412年):字希乐,沛国沛县(今属江苏沛县)人,东晋末年北府兵将领。曾与刘裕何无忌等举义兵消灭桓玄,后又参与讨伐卢循的战事。在晋官至卫将军、荆州刺史。因不服于刘裕,故此被刘裕所攻,兵败自杀。《晋书·刘毅传》:“初,江州刺史庾悦,隆安中为司徒长史,曾至京口。毅时甚屯窭,先就府借东堂与亲故出射。而悦后与僚佐径来诣堂,毅告之曰:‘毅辈屯否之人,合一射甚难。君于诸堂并可,望以今日见让。’悦不许。射者皆散,唯毅留射如故。既而悦食鹅,毅求其余,悦又不答,毅常衔之。义熙中,故夺悦豫章,解其军府,使人微示其旨,悦忿惧而死。毅之褊躁如此。”刘毅早年因向庾悦求食鹅肉被拒,于是怀恨在心,得势后施以报复。

6.罗友:东晋时人,生卒不详,字宅仁,襄阳(今属湖北省襄阳市)人。出身寒门,年少行乞,后入征西大将军府,担任幕僚,有奇才,不拘小节。桓温任荆州刺史时,他任刺史属下的从事。后出任襄阳太守,累迁广州、益州刺史。《世说新语·任诞》:“襄阳罗友有大韵,少时多谓之痴。尝伺人祠,欲乞食,往太蚤,门未开。主人迎神出见,问以非时何得在此,答曰:‘闻卿祠,欲乞一顿食耳。’遂隐门侧。至晓,得食便退,了无作容。”罗友少时贫贱,曾经向祭祀的人求食祭品,不以为耻。

7.《易·颐》初九爻:“舍尔灵龟,观我朵颐,凶。”

8.《孟子·告子上》:“饮食之人,则人贱之矣,为其养小以失大也。”

【译文】

喝水吃饭,是人的最大欲望。很多人之所以不能体味到饮食的真正味道,是因为饥渴干扰了口腹的真实感觉。人如果能够不为饮食而影响内心的话,就能够做到立身并能远辱。郑国子公因为染指了鼎中的鼋羹,而招致了国君灵公的忿怒,灾祸也随之而来。宋国华元因为战前杀羊食士漏掉了车夫,导致战场上羊斟的报复陷害而被擒。刘毅贫穷的时候,曾向庾悦求鹅炙而被拒,后来发迹衔恨报复;罗友年少的时候无所顾忌,曾向求人施舍祭食,后来身名俱泰。《周易》说:舍弃自己如同灵龟般的智慧,却观望别人手中的食物,不耐安静而追求动养,必定凶险。那些一心追求口腹之欲的人,被人瞧不起。唉,难道不应该隐忍吗!

【评析】

美国著名心理学家马斯洛认为,人的需要存在五个层次,它包括生理的需要、安全的需要、社交的需要、尊重的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。饮食,属于最低层面的生理需要。底层既意味着最初级,同时也意味着最重要。正如楼宇之地基,一切都因此而起。然而后人在看待饮食的态度上,却总是在“最初级”和“最重要”之间反复徘徊。孔子属于前者,他说:“三年学,不至于谷,不易得也。”(《论语·泰伯》)管仲属于后者,他说:“仓廪实而知礼节,衣食足而知荣辱。”(《管子·牧民》)其实两家在本质上并无区别,不过是关注的重点有差异罢了。正如万事都是两面组合一样,饮食固然可以惹祸,但它同样可以添喜。

《需》卦《大象》说:“云上于天,需,君子以饮食宴乐。”《左传》说:“唯食忘忧。”(昭公二十八年)《礼记》说:“当食不叹。”(《曲礼上》)因为饮食是快乐的,以至于古人在临别祝福的时候,往往也会借饮食寄辞。汉末古诗十九首之一《行行重行行》云:“思君令人老,岁月忽已晚。弃捐勿复道,努力加餐饭。”汉乐府《饮马长城窟行》:“客从远方来,遗我双鲤鱼,呼儿烹鲤鱼,中有尺素书,长跪读素书,书中竟何如?上言加餐饭,下言长相忆。”在此都突出了饮食的无可替代的快乐属性。然而人吃饭是为了活着,但人活着却不仅是为了吃饭。“金樽清酒斗十千,玉盘珍羞直万钱。停杯投箸不能食,拔剑四顾心茫然。”(《行路难》)李白的不快乐,固然不是因为有陶渊明一样的饮食之忧,但我们也不应怀疑的确有超出饮食之上的忧虑存在。从这个意义上说孔门圣徒颜回的存在状态,或许是古人对于饮食与道德关系解读的理想范本。孔子曰:“贤哉,回也!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。贤在回也!”(《论语·雍也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