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劝忍百箴》(三) 作者:刘成荣副教授

发布者:文学院发布时间:2015-03-25浏览次数:1504

乐之忍第七

音聋色盲,驰骋发狂,老氏预防1。朝歌夜弦,三十六年,赢氏无传2。金谷欢娱,宠专绿珠,石崇被诛3。人生几何,年不满百4;天地逆旅,光阴过客5;若不自觉,恣情取乐;乐极悲来,秋风木落6。噫,可不忍欤!

【注释】

1.《老子》:“五色令人目盲;五音令人耳聋;五味令人口爽;驰骋畋猎,令人心发狂;难得之货,令人行妨;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,故去彼取此。”(第十二章)

2.杜牧《阿房宫赋》:“妃嫔媵嫱,王子皇孙,辞楼下殿,辇来于秦。朝歌夜弦,为秦宫人。……一肌一容,尽态极妍,缦立远视,而望幸焉;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。”

3.《晋书·石崇传》:崇有妓曰绿珠,美而艳,善吹笛。孙秀使人求之,石崇不许,后为其矫诏诛杀。崇母兄妻子无少长皆被害,死者十五人,崇时年五十二。

4.曹操《短歌行》: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?”《古诗十九首》:“生年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。”

5.逆旅:旅馆。李白《春夜宴桃李园序》:“夫天地者,万物之逆旅也;光阴者,百代之过客也。”

6.木落:叶落。汉武帝刘彻《秋风辞》:“秋风起兮白云飞,草木黄落兮雁南归。”

【译文】

嘈杂的音调使人听觉失灵,缤纷的色彩使人眼花缭乱,纵情狩猎使人放荡发狂,老子早就发出了告诫。秦朝贵族们不分白天黑夜地歌舞享乐,仅仅三十六年,嬴姓政权便旁落他人。石崇建馆于金谷,日与妻妾歌舞其中,只因专宠歌姬绿珠,最后为人陷害致死。人生何其短暂,很少有人能够享寿百年。天地是万物的旅舍,时光是百代的过客。如果不能看清楚这点,一味纵情享乐,必然乐极生悲,落得个如秋风扫落叶般的凄凉下场。唉,难道不应该隐忍吗!

【评析】

《古诗十九首》之十五云:“生年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。昼短苦夜长,何不秉烛游!为乐当及时,何能待来兹。愚者爱惜费,但为后世嗤。仙人王子乔,难可与等期。”一句“何不秉烛游”,将古人追求快乐的冲动写到极致。然而快乐只是一种理想的生命存在状态,它意味着满足、和谐和宁静。满足是不缺乏,它既有物质的,更有精神的。和谐是不冲突,它既是人际的,更是内在的。宁静是不跳荡,它既是环境的,更是心情的。满足感的得来,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成功的基础之上。和谐感的存在,是因为丰富的生存智慧,以及娴熟的交际艺术。宁静感的获取,在于淡泊名利,宠辱不惊。这些或远或近都指向了成功,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追求富足也就是在追求快乐。

快乐原本可以很简单,上述的满足、和谐和宁静三种,大体只要获得一途,便能够拥有享用不尽的快乐。但是很多人并没有停留在这三者本身:满足者,欲壑难填;和谐者,缺乏个性;宁静者,暗流涌动。诸葛亮曾说“非淡泊无以明志,非宁静无以致远”(《诫子书》),宁静在此只是为了达成更高的目标。睿智如孔明,尚且如此,更遑论我辈俗人!所以我们常看到那些追欢卖笑的人,其实并不快乐,因为快乐的本质是一种生活状态,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之中显露出来。然而可悲的是,很多人却耗尽心机地去获得所谓的最后成果,一路匆忙奔走,反倒错过了最重要的路边美景。早先年传唱的一首流行歌中,这样唱道:“一路上的好风景,都没细琢磨。迷迷瞪瞪上路,稀里糊涂过河。”很多人一生都在追求快乐,但却终身都没有明白什么是快乐,以至误快乐为纵欲,当然只会乐极生悲。


权之忍第八

子孺避权,明哲保身1;杨李弄权,误国殄民2。盖权之于物,利于君,不利于臣;利于分,不利于专3。惟彼愚人,招权入己,炙手可热,其门如市,生杀予夺,目指气使,万夫胁息,不敢仰视4。苍头庐儿,虎而加翅,一朝祸发,迅雷不及掩耳5。李斯之黄犬谁牵6,霍氏之赤族奚避7?噫,可不忍欤!

【注释】

1.子孺:张良,字子孺,号子房。祖上为战国时期韩国的贵族,西汉开国元勋,与韩信、萧何并称为汉初三杰。辅助高祖刘邦平定天下,获封留侯。《史记·留侯世家》:“留侯乃称曰:‘家世相韩,及韩灭,不爱万金之资,为韩报雠彊秦,天下振动。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,封万户,位列侯,此布衣之极,于良足矣。原弃人间事,欲从赤松子游耳。’乃学辟穀,道引轻身。”指张良晚年主动远离权位,全身而退。

2.杨国忠:本名杨钊唐朝蒲州永乐(今山西省永济市)人。杨贵妃同曾祖兄。杨玉环得宠于唐玄宗之后,升任宰相,在位期间,独揽大权,外戚跋扈,民怨沸腾,最终不可收拾,爆发了安史之乱,使强大的唐王朝江河日下,一蹶不振。本人也在马嵬兵变中被杀。《旧唐书》卷一百一十有传。李林甫(683—752):唐宗室,小字哥奴。通音律,会机变,善钻营。李林甫居相位十九年,专政自恣,杜绝言路,助成安史之乱天宝十一年(752年)抱病而终。死后遭杨国忠告发,时尚未下葬,被削去官爵,子孙流放,家产没官,以庶人礼安葬。《旧唐书》卷一百一十有传。

3.《尚书·洪范》:“惟辟作福,惟辟作威,惟辟玉食。臣无有作福作威、玉食。臣之有作福、作威、玉食,其害于而家,凶于而国。人用侧颇僻,民用僭忒。”《资治通鉴》:“(司马光)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,礼莫大于分,分莫大于名。何谓礼?纪纲是也;何谓分?君臣是也;何谓名?公、侯、卿、大夫是也。”(卷一)

4. 目指气使:用眼神和气色指使人,形容骄横傲慢。胁息:敛住气息,不敢呼吸,表示极端恐惧。

5. 苍头:指奴仆。庐儿:古代私家所属的奴仆。《汉书·鲍宣传》:“苍头庐儿皆用致富。”颜师古注引孟康曰:“诸给殿中者所居为庐,苍头侍从因呼为庐儿。”

6.李斯(约前280年-前208年):秦朝丞相,河南上蔡县人,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书法家。李斯协助秦始皇统一天下,并参与制定了秦朝的法律和完善了秦朝的制度,其主张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。后被宦官赵高所害。《史记·李斯列传》:“二世二年七月,具斯五刑,论腰斩咸阳市。斯出狱,与其中子俱执,顾谓其中子曰:‘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,岂可得乎!’遂父子相哭,而夷三族。”

7.霍氏:霍光(?-前68年),字子孟,河东平阳(今山西临汾市)人。汉昭帝辅政大臣,执掌汉室最高权力近20年,为汉室的安定和中兴建立了功勋,成为西汉历史发展中的重要政治人物。霍光死后,夫人与诸子谋废天子,事发后夫人诸子俱被杀,宗族连坐诛灭者数千家。《汉书》卷六十八有传。

【译文】

张良主动推脱权利,选择退隐以求明哲保身。杨国忠和李林甫操弄权术,欺上瞒下,最后误国误民。权利这种东西,对国君有利,对于臣子却有害;适合分散,而不适合集中。只有那些愚蠢的人,才会全方百计地揽权,将自己弄得赤手可热,门庭若市。因为手握生死大权,趾高气扬,作威作福,让人胆颤心惊,不敢仰头观看。侍从小人,一旦得势,便如虎添翼,肆意妄为,但是灾祸也来得很快,迅雷不及掩耳。谁去牵秦相李斯家的黄狗,如何躲避汉代霍光家的灭族之灾?唉,难道不应该隐忍吗!

【评析】

中国自古就有好官的传统,此风至今未见减弱的趋势,从这些年愈演愈烈的公务员考试,我们就能看到国人之于官场是何其的渴慕。官场之所以有吸引力,正在于官员拥有超出常人的权力,可以藉此达成很多私人的目的,诸如自己的财富、名誉甚至他人的逢迎乃至惧怕。当公权沦为私利的时候,权力就更显出奇幻的魔力,让很多人心动神迷,成为无法拒绝的诱惑。对照这样的背景,反观庄子对权位的拒绝排斥,更显出这位道家圣人的不同凡俗,因为他才是真正明白“官”之所以为“官”的人。

“官”在政治学的解释体系中,被定位为人民公仆,也即为大众服务的人。既为服务者,就必然要付出心血,劳神费力也是此中应有之义,更关键的还在于,这一切都是自觉自愿的。然而事实上,除非自己拥有极大的人道主义情怀,否则谁愿意这样去辛苦付出呢?这也就是为什么在道家的经典中,会屡屡看到视官场为敝屣的原因。然而现实与初衷毕竟不同,很多人视入官为生财的捷径,所谓“升官发财”大体是最露骨的表述。所以安顿好权力关键不在于隐忍,而在于摆放得正,摆放错误的权力,即便再隐忍也难免倒台的危险。


势之忍第九

迅风驾舟,千里不息;纵帆不收,载胥及溺1。夫人之得势也,天可梯而上;及其失势也,一落地千丈。朝荣夕悴,变在反掌2。炎炎者灭,隆隆者绝。观雷观火,为盈为实,实天收其声,地藏其热。高明之家,鬼瞰其室3。噫,可不忍欤!

【注释】

1.载胥及溺:都会沉溺。载,乃。胥:皆。《诗·大雅·桑柔》:“其何能淑,载胥及溺。”

2.朝荣夕悴:早上繁荣,傍晚疲萎。悴(cuì):萎靡。

3.“炎炎者灭”八句:扬雄《解嘲》:“且吾闻之,炎炎者灭,隆隆者绝;观雷观火,为盈为实;天收其声,地藏其热。高明之家,鬼瞰其室。”指火焰。隆隆:指雷声。为盈为实:指雷火如月之圆如水之满,而满则溢盈则亏。瞰(kàn):俯视,窥看。

【译文】

凭风行舟,一日千里;然而任其行驶,就会覆舟溺水!一个人势力正旺时,就好像拿来云梯即可上青天;等到他失势时,就好像跌下云头而一落千丈。早上当权傍晚便失势,一个人的势力变化之快有如翻手掌。炎热的火焰最终会熄灭,隆隆的雷声最终会停息。看雷看火,它们都是因为满盈而最后都归于覆灭:雷声被天所收,火焰被地所藏。高明富贵之家危机四伏,鬼神守候在边上,等待着他们志得意满,以行迫害。唉,难道不应该隐忍吗!

【评析】

荀子说学习的重要性:“尝终日而思矣,不如须臾之所学也。吾尝跂而望矣,不如登高之博见也。登高而招,臂非加长也,而见者远;顺风而呼,声非加疾也,而闻者彰。假舆马者,非利足也,而致千里;假舟楫者,非能水也,而绝江河。君子生非异也,善假于物也。”(《荀子·劝学篇》)学习的功能在于“善假于物”。“势”的存在也是抬高个体的位置,使个体能够超越生理局限而获得无上的影响力。因为“势”的这种奇妙的功效,使得那些有才干的人能够借助平台的势力,来施展本领,做出更大的成绩;同时也使得那些想出人头地、但自己既无才华又不愿努力的人,得到了一个升迁的南山捷径。

晋代的寒门诗人左思,就曾感叹门第差异的不公:“郁郁涧底松,离离山上苗。以彼径寸茎,荫此百尺条。世胄蹑高位,英俊沉下僚。地势使之然,由来非一朝。金张藉旧业,七叶珥汉貂。冯公岂不伟,白首不见招。”(《咏史》其二)松树之所以不如树苗高,仅在于各自所处的位置不同,正是它们“势”的差异才造成了苗高于松的怪相出现。当然左思所描绘的现象是负面的,这些人仅仅是凭借着家门之势而获得了社会上的高位,因而为左思看不惯瞧不起。然而“势”可成就人,所谓“好风凭借力,送我上青天”。诸葛亮在出山之前,还仅仅是卧龙山中的一个籍籍无名的隐士,卧龙先生的大名也只有在借助刘备大军的势力之后,才获得了全国范围的影响。“势”可以毁掉人。若无势,即便英雄也如虎落平阳,只能任由犬类所欺。汉代飞将军李广受困于乡里小儿就是一例。(《史记·李将军列传》)英雄末路,正因英雄丧失了曾经拥有的势力,当英雄没有了用武之地,英雄也就不再是英雄了。


贫之忍第十

无财为贫,原宪非病1;鬼笑伯龙,贫穷有命2。造物之心,以贫试士,贫而能安,斯为君子3。民无恒产,因无恒心,不以其道得之,速奇祸于千金4。噫,可不忍欤!

【注释】

1.《庄子·让王》:“原宪居鲁,环堵之室,茨以生草;蓬户不完,桑以为枢;而瓮牖二室,褐以为塞;上漏下湿匡坐而弦。子贡乘大马,中绀而表素,轩车不容巷,往见原宪。原宪华冠縰履,杖藜而应门。子贡曰:‘嘻!先生何病?’原宪应之曰:‘宪闻之,无财谓之贫,学而不能行谓之病。今宪贫也,非病也。’子贡逡巡而有愧色。”孔门弟子原宪生活状况很差,同门子贡去看望的时候,感叹他如此之穷,可是原宪却不以为意。

2.伯龙:刘伯龙,南朝宋时人,刘粹族弟刘损的同郡宗人。《南史·刘粹传》:“(粹族弟)损同郡宗人有刘伯龙者,少而贫薄,及长,历位尚书左丞,少府,武陵太守,贫寠尤甚。常在家慨然,召左右将营十一之方,忽见一鬼在傍抚掌大笑。伯龙叹曰:‘贫穷固有命,乃复为鬼所笑也。’遂止。”指刘伯龙家中太穷了,有一次想增加收入,不想被鬼嘲笑。

3.《论语·学而》:子贡曰:“贫而无谄,富而无骄。何如?”子曰:“可也。未若贫而乐,富而好礼者也。”造物:造物主,天帝神灵。

4.“民无恒产”四句:《孟子·梁惠王上》:“无恒产而有恒心者,惟士为能。若民,则无恒产,因无恒心。苟无恒心,放辟邪侈无不为已。”恒产,固定的产业。恒心:恒一不变之心。

【译文】

原宪生活困顿,只是没有钱财的贫,而不是子贡所说的病。刘粹想致富却被鬼笑话,于是感叹贫穷是命中注定。上天的意思,大抵是要用贫穷来试探人,如果能够安贫乐道,那就是君子。老百姓没有固定的产业就不会定下心来,因为不能定下心,就会为了得利而不择手段,最后惹祸上身,自取其辱。唉,难道不应该隐忍吗!

【评析】

在现代汉语中,贫即穷,也就是指缺乏钱财。然而在古代汉语中,这两个词却存在很大差异。庄子有一次去见魏王,他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服,趿拉着一双破鞋。魏王问道:“何先生之惫邪?”庄子回答说:“贫也,非惫也。士有道德不能行,惫也;衣弊履穿,贫也,非惫也;此所谓非遭时也。”(《庄子·山木》)穷是指事业上的低谷,穷与通相对;贫是指潦倒乏资,贫与乏相邻。不过两者大抵是一对难兄难弟,因为穷者多半贫,而贫者多半穷。贫穷的状况,应该是为人所厌恶的,所以但凡有机会,绝大部分人都会选择逃离。但也有例外,其中自甘贫穷者有之,有选择性逃离者有之。

庄子属于前者。据说楚王听说庄子很贤德,曾专门派出使者带着厚重的聘礼来请庄子出山,可是庄子很不领情,他说:“千金,重利;卿相,尊位也。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?养食之数岁,衣以文绣,以入大庙。当是之时,虽欲为孤豚,岂可得乎?子亟去,无污我。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,无为有国者所羁,终身不仕,以快吾志焉。”(《史记·老子韩非列传》)他一生都过着拮据的生活,但乐此不疲。

孔子属于后者。孔子并不拒绝富贵,他说:“富而可求也,虽执鞭之士,吾亦为之。如不可求,从吾所好。”(《论语·述而》)但他对财富的接受是有条件的,即这些财富都必须通过正当的途径获得,他说:“饭疏食,饮水,曲肱而枕之,乐亦在其中矣。不义而富且贵,于我如浮云。”(《论语·述而》)庄子固然洒脱,但难免曲高和寡。孔子看似平易,其实也只有智者能为。我们绝大多数人,既做不成庄子,也达不到孔子,其中不少陷入了“小人穷斯滥矣”(《论语·卫灵公》)的处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