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劝忍百箴》(六) 作者:刘成荣副教授

发布者:文学院发布时间:2015-04-02浏览次数:1773

危之忍第十七

围棋制淝水之胜1,单骑入回纥之军2。此宰相之雅量,非元帅之轻身。盖安危末定,胜负末决,帐中仓皇,则麾下气慑,正所以观将相之事业3。浮海遇风,色不变于张融4;乱兵掠射,容不动于庾公5。盖鲸涛澎湃,舟楫寄家;白刃蜂舞,节制谁从6?正所以试天下之英雄。噫,可不忍欤!

【注释】

1.围棋句:指东晋谢安等抗击前秦苻坚淝水之战大捷事。谢安(320年-385年):字安石,东晋名士、宰相,浙江绍兴人。少以清谈知名,初次做官仅月余便辞职,之后隐居会稽郡山阴县东山,四十余岁谢氏家族朝中人物尽数逝去,乃东山再起,后官至宰相,成功挫败桓温篡位,并指挥淝水之战以少胜多击败苻坚军队,致使前秦一蹶不振,战后功名太盛被皇帝猜忌,往广陵(今江苏扬州)避祸,后病死。生平详《晋书·谢安传》。史云:“玄等既破坚,有驿书至,安方对客围棋,看书既竟,便摄放床上,了无喜色,棋如故。客问之,徐答云:‘小儿辈遂已破贼。’既罢,还内,过户限,心喜甚,不觉屐齿之折,其矫情镇物如此。”

2.单骑句:指唐代宗永泰年间回纥吐蕃大军入侵,郭子仪单骑赴敌化解战端事。郭子仪(697-781):字子仪,祖籍山西汾阳,华州郑县(今陕西华县)人。以武举高第入仕从军,累迁至九原太守、朔方节度右兵马使。天宝十四载,安史之乱爆发后,任朔方节度使,率军收复洛阳长安两京,功居平乱之首,晋为中书令,封汾阳郡王。代宗时,又平定仆固怀恩叛乱,并说服回纥酋长,共破吐蕃,朝廷赖以为安。郭子仪戎马一生,屡建奇功,年八十五寿终,赐谥忠武,配飨代宗庙廷。《旧唐书》卷一百二十四有传。

3.宰相:指谢安。元帅:指郭子仪。

4.张融(444—497):字思光,一名少子,吴郡(今江苏苏州)人。出身世族,弱冠知名。初仕南朝宋为封溪令。后举秀才,对策中第,为仪曹郎。以故免官,复摄祠部、仓部二曹。又被萧道成辟为太傅掾、迁中书郎。入齐,为长沙王萧晃镇军,竟陵王萧子良征北谘议,并领记室,司徒从事中郎。官至黄门郎,太子中庶子,司徒左长史,世称“张长史”。《南齐书》卷四十一有传。史云:“浮海至交州,于海中遇风,终无惧色,方咏曰:‘干鱼自可还其本乡,肉脯复何为者哉。’又作《海赋》,文辞诡激,独与众异。”

5.庾公:庾亮(289—340),字元规,颍川鄢陵(河南鄢陵)人。东晋明帝即位,任中书监,为王敦所忌,托病去官。明帝卒,庾亮为中书令,庾太后临朝,政事决断于亮。咸和二年,庾亮拟夺苏峻兵权,致其举兵反晋。庾亮任都督,专征讨事。乱平出为豫州刺史,镇芜湖。陶侃卒,庾亮以帝舅领江、荆、豫三州刺史,都督六州诸军事,镇武昌。咸康五年,朝廷以其为司徒、扬州刺史录尚书事,不就。咸康六年病卒。《晋书》卷七十三有传。史书云:“军未及阵,士众弃甲而走。亮乘小船西奔,乱兵相剥掠,亮左右射贼,误中柂工,应弦而倒,船上咸失色欲散。亮不动容,徐曰:‘此手何可使著贼!’众心乃安。”

6. 舟楫寄家:指张融。白刃蜂舞:指庾亮。

【译文】

谢安下着围棋,在后方淡定指挥,就取得了淝水之战的胜利;郭子仪单枪匹马进入回纥的军营,以一己之身力挽狂澜就平定了战乱。这正是谢安作为宰相的大家气度,绝非作为元帅的郭子仪的轻身冒险。在安危尚没有确定、胜败还没有见出的时候,如果主帅慌乱,就会导致部下胆怯,因此这正是显示将相才能的时候。渡海遇到大风,张融神色自若;兵乱之际误杀舵工,庾亮神色不变。在惊涛骇浪之中,应该以船为家;冰刃纷飞之中,又要听从谁的安排呢?这些正好可以检验天下英雄。唉,难道不应该隐忍吗!

【评析】

俗话说“不入虎穴焉得虎子”,所谓的“富贵险中求”,都是强调要成功就必须付出,小成功要小付出,大成功就得大付出。从理论上讲,这种观点大体上是成立的,因为这合符经济学上投入与产出的规律。然而危境必然凶险,如果自身不是身怀过人的绝技,只是凭着冯妇暴虎的莽撞,那只能是白白断送了小命,更别奢谈什么建功立业了。武松之所以打破“三碗不过岗”的禁忌,一则是他的胆量,二则是他的酒力,三则是他的武功,而最终让他成为打虎英雄的,归根结底还是他的超强实力。换做他人,恐怕景阳冈上便又多了一场老虎食人事件。因此对于绝大多数的平头百姓来说,太平无事怕是最应该被奉行的王道。所谓的“富贵险中求”绝非生活的常态。只有那些亟亟于功利的人,为了博取最大的利益,才会不择手段,无所不用其极,因为冒险正是他们的本色。正如当年伍子胥帅吴军攻破楚都,掘开楚王的陵墓鞭尸泄愤,面对申包胥的责难,他说:“吾日暮途远,吾故倒行而逆施之。”

多数仁人君子,他们性格中本不追求冒险,但有时候却会被逼入绝境。无可奈何之际,也会出现“置之死地而后生”的绝地反击。当然,因为仁者多无敌,最后往往会声名鹊起,青史留名。然而我们必须注意到,这些人的“富贵”虽然是从“凶险”中获得,但却不是他们主动地自设险境,而是被动地受外力胁迫,让他们置身于这样的危险之中。因为他们是仁人君子,是社会的俊才,所以他们有脱困的智慧。古语“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”,“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”,固然是说时势造英雄,但只是说英雄有了表演的机会,但时机总归还是外力,英雄在和平年代,再不济也不会沦为泯然众人,因为是金子,到哪都还是金子,而是金子就必然会发光发亮。


忠之忍第十八

事君尽忠,人臣大节;苟利社稷,死生不夺1。杲卿之骂禄山,痛不知于断舌2;张巡之守睢阳,烹不怜于爱妾3。养子环刃而侮骂,真卿誓死于希烈4。忠肝义胆,千古不灭5。在地则为河岳,在天则为日月。高爵重禄,世受国恩。一朝难作,卖国图身。何面目以对天地,终受罚于鬼神。昭昭信史,书曰叛臣。噫,可不忍欤!

【注释】

1.人臣:作为臣子。夺:丧失。大节:指品德操守的主要方面,相对小节而言。

2.杲(gǎo)卿:颜杲卿(692-756),字昕,京兆万年(今陕西西安)人,初任范阳户曹参军,曾是禄山的部下。安史之乱时,颜杲卿和儿子颜季明常山,任太守,颜真卿平原,设计杀安禄山部将李钦凑,擒高邈、何千年。天宝十五载,安禄山叛军围攻常山,叛军抓到颜季明,借此逼迫颜杲卿投降,但颜杲卿不肯屈服,季明被杀。不久城为史思明所破,颜杲卿被押到洛阳,怒骂安禄山,被处死。《新唐书》卷一百九十二有传。

3.张巡(708—757):唐朝蒲州河东(今山西永济)人。至德二年,安庆绪派部将尹子琦率大军南下攻打江淮屏障睢阳(今河南商丘睢阳区),他和许远等数千人,在内无粮草,外无援兵的情况下死守睢阳,杀伤敌军数万,有效阻遏了叛军南犯之势,但终究寡不敌众,最后英勇就义。《新唐书》卷一百九十二有传。史书云:“被围久,食尽,巡士多饿死,存者皆痍伤气乏。巡出爱妾曰:‘诸君经年乏食,而忠义不少衰,吾恨不割肌以啖众,宁惜一妾而坐视士饥?’乃杀以大乡,坐者皆泣。”指张巡杀爱妾为将士充饥。

4.真卿:颜真卿(709—784),字清臣,唐京兆万年(今陕西西安)人。开元二十二年中进士,登甲科,曾四次被任命御史,为监察迁殿中御史。因受到权臣杨国忠排斥,被贬黜到平原(今属山东陵县)任太守。肃宗时至凤翔授宪部尚书,迁御史大夫。代宗时官至吏部尚书、太子太师,封鲁郡公。建中四年,遭宰相卢杞陷害,被遣往叛将李希烈部晓谕,被李希烈缢杀。《旧唐书》卷一百三十二有传。史云:“初见希烈,欲宣诏旨,希烈养子千余人露刃争前迫真卿,将食其肉。诸将丛绕慢骂,举刃以拟之,真卿不动。希烈遽以身蔽之,而麾其众,众退,乃揖真卿就馆舍。因逼为章表,令雪己,愿罢兵马。”

5.忠肝义胆句:张浚,字德远,汉州绵竹(今属四川)人。南宋抗金大臣。宋徽宗政和八年(1118年)进士,调山南府士曹参军。高宗建炎绍兴间,历枢密院编修官,侍御史,知枢密院事,川陕宣抚处置使,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,兼知枢密院事,都督诸路军马。《宋史》卷三六一有传。吕中《大事记》云:“张浚平生忠肝义胆,不与秦桧共事,不与金人俱生。”

【译文】

对君王尽忠职守,是作为臣子应有的大操守,只要对国家有利,即便是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。颜杲卿责骂叛臣安禄山,被其割断舌头,也不觉得疼痛。张巡镇守睢阳,弹尽粮绝之际,不惜烹饪爱妾以进食士卒。李希烈的养子们拿着刀围着颜真卿威胁辱骂,可是他不为所动誓死不从。这些人忠肝义胆,伟大的精神千古不灭。他们就像是地上的黄河和泰山,天上的太阳和月亮。当着高官拿着厚禄,世代蒙受国家的恩泽,可是一旦国家有难,就卖国自存,这样的人怎么有脸去面对天地呢?他们一定会受到鬼神的责罚,而且史书之上也会重重地写下叛臣的名号,永远受人唾骂。唉,难道不应该隐忍吗!

【评析】

在中国古代,忠君爱国往往并列,然而爱国固然值得称道,忠君却颇为人所怀疑。早在战国时期,大儒孟子就说过,如果国君对百姓好,百姓就对国君好,反之则视其为敌寇,诛之杀之均不为过。齐宣王问曰:“汤放桀,武王伐纣,有诸?”孟子对曰:“于传有之。”曰:“臣弑其君,可乎?”曰:“贼仁者谓之‘贼’,贼义者谓之‘残’。残贼之人谓之‘一夫’。闻诸一夫纣矣,未闻弑君也。”(《孟子·梁惠王下》)孟子认为君臣的位置是随时动态变化的,所以忠君在孟子看来毫无意义。然而后世标榜的“食君之禄,为君尽忠”的观念却成了主流,它成就了很多感人的故事,也酿成了不少痛心的苦果。

文天祥在潮阳时,晋谒双忠庙,慷慨赋词云:“为子死孝,为臣死忠,死又何妨?自光岳气分,士无全节;君臣义缺,谁负刚肠?骂贼张巡,爱君许远,留取声名万古香。后来者,无二公之操,百炼之钢。人生翕歘云亡。好烈烈轰轰做一场。使当时卖国,甘心降虏,受人唾骂,安得流芳?古庙幽沉,仪容俨雅,枯木赛鸦几夕阳。邮亭下,有奸雄过此,仔细思量。”(《沁园春·题潮阳张许二公庙》)上述三杰的凛然正气,为国赴死的豪情,千古流芳,然而他们坚守的民族大义里面,是否也存在着些许忠君的意味?

宋史》云:“西汉而下,若韩、彭、绛、灌之为将,代不乏人,求其文武全器、仁智并施如宋岳飞者,一代岂多见哉。史称关云长通《春秋左氏》学,然未尝见其文章。飞北伐,军至汴梁之朱仙镇,有诏班师,飞自为表答诏,忠义之言,流出肺腑,真有诸葛孔明之风,而卒死于秦桧之手。盖飞与桧势不两立,使飞得志,则金仇可复,宋耻可雪;桧得志,则飞有死而已。昔刘宋杀檀道济,道济下狱,嗔目曰:‘自坏汝万里长城!’高宗忍自弃其中原,故忍杀飞,呜呼冤哉!呜呼冤哉!”(《岳飞传》)岳飞被朝廷金牌召回,以“莫须有”的罪名诛杀,一代名将含冤陨落,虽然感动了不少读者,却也让他背负了“愚忠”的说辞。

当然“忠”不能局限在君臣之间,它更应该是如孔子所倡导的“忠恕”,即一以贯之的处世原则,是“己欲达而达人”的坦荡胸襟。以如是之“忠”来对人,对事,甚至于对君,不仅可以免却“愚忠”的讥讽,更重要还在于仰不愧天,俯不愧地,可以真正做到济世救人。


孝之忍第十九

父母之恩与天地等1。人子事亲,存乎孝敬;怡声下气,昏定晨省2。难莫难于舜之为子,焚廪掩井,欲置之死,耕于历山,号泣而已3。冤莫冤于申生伯奇,父信母谗,命不敢违4。祭胡为而地坟,蜂胡为而在衣5?盖事难事之父母,方见人子之纯孝。爱恶不当疑,曲直何敢较6?为子不孝,厥罪非轻。国有刀锯,天有雷霆8。噫,可不忍欤!

【注释】

1.父母句:《詩经·小雅·蓼莪》:“蓼蓼者莪,匪莪伊蒿。哀哀父母,生我劬劳。……父兮生我,母兮鞠我。拊我畜我,长我育我;顾我复我,出入腹我。欲报之德,昊天罔极!……”

2.怡声下气:声音柔和,态度恭顺。《礼记·内则》:“下气怡声,问衣燠寒。”昏定晨省:晚间服侍就寝,早上省视问安。旧时子女侍奉父母的日常礼节。《礼记·曲礼上》:“凡为人子之礼,冬温而夏凊,昏定而晨省。”

3.舜:名重华,姚姓中国传说历史中的人物。舜为四部落联盟首领,以受的“禅让”而称帝于天下,其国号为“有虞”。帝舜、大舜、虞帝舜、舜帝皆虞舜之帝王号,故后世以舜简称之。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:“瞽叟尚复欲杀之,使舜上涂廪,瞽叟从下纵火焚廪。舜乃以两笠自扞而下,去,得不死。後瞽叟又使舜穿井,舜穿井为匿空旁出。舜既入深,瞽叟与象共下土实井,舜从匿空出,去。”此指舜帝的父亲和弟弟多次设法谋害自己。

4.申生:春秋时晋国献公太子,为父王后妃骊姬所陷,自杀身亡。事详《左传》、《国语》。伯奇:中国古代著名的孝子。相传为周宣王时重臣尹吉甫长子,母死,后母欲立其子伯封为太子,乃谮伯奇,吉甫怒,放伯奇于野。伯奇作琴曲《履霜操》以述怀。吉甫感悟,遂求伯奇,射杀后妻。(见《初学记》卷二引汉蔡邕《琴操》)

5.祭句:指晋献公晚年所立夫人骊姬想立儿子为太子,因而设法陷害太子申生事。《左传·僖公四年》:“姬谓大子曰:‘君梦齐姜,必速祭之!’大子祭于曲沃,归胙于公。公田,姬寘诸宫六日,公至,公祭之地,地坟。与犬,犬毙。与小臣,小臣亦毙。”蜂句:指伯奇事。《太平御览》卷九五o引汉刘向《列女传》:“尹吉甫子伯奇至孝事后母。母取蜂去毒,系于衣上,伯奇前欲去之,母便大呼日:‘伯奇牵我。'吉甫见疑之,伯奇自死。”

6.事:侍奉。较:计较。

7.厥:其。刀锯:刀和锯。古代刑具,亦指刑罚。《孝经》:“五刑之属三千,罪莫大于不孝。”

【译文】

父母的恩德天高地厚。子女侍奉父母,应当以孝敬为先。说话要声音柔和,态度要恭谨温顺;晚间要服侍就寝,早上要省视问安。当子女的没有谁比舜更难,父亲焚烧粮仓,填塞水井,一心要置之死地,对此舜也不过是在历山耕作,呼号哭泣罢了。没有谁比申生、伯奇更冤屈,父亲听信后母的谗言,错误地处罚自己,对此也不敢违抗。祭肉浇到地上为什么会隆起来,蜜蜂为什么会好端端地跑到衣领上?大体侍奉很难讲话的父母,才显示出子女的孝心之纯粹。父母是喜欢还是厌恶,不要去怀疑;是曲是直,也不要去计较。子女如果不孝顺,他的罪过就不会轻。对于这样的人,国家有刑罚,老天有雷霆。唉,难道不应该隐忍吗!

【评析】

西汉大儒董仲舒说:“道之大原出于天,天不变,道亦不变。”(《贤良对策》在中国古代,父母便被视为天,天既然不变,父母的权威自然也不会变,所以无论父母如何不堪,作为子女都只能无条件的接受。有一个经典的故事,很为古人引用。“舜之事父也,索而使之,未尝不在侧;求而杀之,未尝可得。小棰则待,大棰则走,以逃暴怒也。”(汉·刘向《说苑·建本》)据说舜帝的父母和兄弟都是人间极品,用时下的火爆电影《泰囧》中的台词,就是“奇葩”。他们完全不念骨肉亲情,一个是欲置之死地而后快,一个是不夺其家产不罢休。最后舜帝不但安然无恙,还当上了帝王,但他没有借机报复,反而予以了妥善的安置,真正做到了仁至义尽,为后世树立了一个完美的孝子典范。

这个故事未必真实,因为里面的家庭关系过于畸形,编撰者的目的大体是告诉后人,如此极品的父母尚应忍,何况其他的呢?这也就是古人所极力宣扬的孝顺。父母的养育之情,固然不能忘记,但是否能成为子女顺从的前提,则很可置疑。作为过来人,父母人生经历丰富,对于世态人情的看法,比子女要透辟,他们能够指导子女,这是正常的。但是父母不能因此否定子女的判断,更不能干预子女的选择,即便是以爱的名义。然而一旦出现矛盾,子女如果反抗父母,按通常的逻辑,便被视为不孝。如果是这样的话,孝顺便如古人注经,“疏不破注”,仅仅是补充解释,而不会提出异议,那它就是盲目,更是武断。这样的父母与子女关系,最后必然是以爱始而以恨终。历史乃至当下出现的诸多杀父弑母、伦常丧尽的怪异现象,很大程度便是极端化的孝顺所酿成的苦果。


仁之忍第二十

仁者如射,不怨胜已1;横逆待我,自反而已2。夫子不切齿于桓魋之害3,孟子不芥蒂于臧仓之毁4。人欲万端,难灭天理。彼以其暴,我以吾仁;齿刚易毁,舌柔独存。强恕而行,求仁莫近;克已为仁,请服斯训5。噫,可不忍欤!

【注释】

1.射:射箭。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:“仁者如射,射者正己而后发。发而不中,不怨胜己者,反求诸己而已矣。”

2.横逆:蛮横无理。《孟子·离娄下》:“有人于此,其待我以横逆,则君子必自反也:我必不仁也,必无礼也,此物奚宜至哉?”

3夫子:孔子,名丘,字仲尼,春秋时期鲁国陬邑(今山东曲阜市)人,先祖为宋国贵族。春秋末期的思想家和教育家、政治家,儒家思想的创始人。孔子的儒家思想对中国、儒家文化圈及世界有深远的影响。《论语·述而》:“子曰:天生德于予,桓魋其如予何?”

4.孟子:名轲,战国时期邹国(今属山东省邹城市)人。中国古代著名思想家教育家,战国时期儒家代表人物。孟子继承并发扬了孔子的思想,成为仅次于孔子的一代儒家宗师,有“亚圣”之称。《孟子·梁惠王下》:“乐正子见孟子,曰:‘克告于君,君为来见也。嬖人有臧仓者沮君,君是以不果来也。’曰:‘行,或使之;止,或尼之。行止,非人所能也。吾之不遇鲁侯,天也。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?’”此指小人阻止鲁侯拜会孟子,孟子达观处之。

5.强恕而行:尽力按推己及人的恕道办事。《孟子·尽心上》:“反身而诚,乐莫大焉;强恕而行,求仁莫近焉。”克己为仁:克制自己便是在践行仁。《论语·颜渊》:“颜渊问仁。子曰:‘克己复礼为仁。一日克己复礼,天下归仁焉。为仁由己,而由人乎哉?’颜渊曰:‘请问其目。’子曰:‘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,非礼勿言,非礼勿动。’颜渊曰:‘回虽不敏,请事斯语矣。’”

【译文】

仁人如同射箭,射不中不会怨恨别人胜过自己。别人粗暴蛮横地对待自己,就到自己身上找问题,如此而已。孔子不怨恨桓魋谋害自己,孟子也不对臧仓的离间心存芥蒂。尽管人的情欲很多,但天理还是无法埋没的。别人放任他的暴虐,我只管用我的仁德。牙齿虽然很坚硬,可是容易毁坏;舌头虽然很柔软,可是却能保存长久。尽力按恕道办事,没有比这更接近仁德的道路。克制自己便是行仁,请认真践行孔子的告诫。唉,难道不应该隐忍吗!

【评析】

有一次子贡问老师:伯夷、叔齐是怎样的人?孔子说:他们是贤人。子贡接着问:贤人却落得饿死首阳山的结局,他们难道不怨恨吗?孔子说:他们追求仁,最后也得到了仁,怎么会有怨恨呢?(《论语·述而》)这是一个很极端的例子,讲述的是面对高尚的道德品行与恶劣的社会待遇之间的落差,个体该如何自处的问题。哲人已逝,无从听到他们本人的声音,却引来后人不断的猜想。

司马迁断定他们是有怨恨的,他说:“孔子曰:‘伯夷、叔齐,不念旧恶,怨是用希。’‘求仁得仁,又何怨乎?’余悲伯夷之意,睹轶诗可异焉。”他还记录了二人临死之前作的歌辞:“及饿且死,作歌。其辞曰:‘登彼西山兮,采其薇矣。以暴易暴兮,不知其非矣。神农、虞、夏忽焉没兮,我安適归矣。’遂饿死于首阳山。由此观之,怨邪非邪?”(《史记·伯夷列传》)孔子则认为他们是没有怨恨的,理由正在于“仁”。因为他们是仁人,所以拥有仁的品质,而仁的特质正在于克己,一切都是从自身着眼,从不怪罪别人,试想一个如此仁厚的人,怎么会有怨恨呢?

一个事件,却有两种看法,正在于“仁者见仁,智者见智”。孔子因为是仁者,所以他眼中的伯夷兄弟也是仁者;司马迁因为是发愤的人,所以他眼中的伯夷兄弟也是发愤的。正是在这一点上,孔夫子与司马迁拉开了距离。仁是一种极高的人生境界,克己只是它的一种呈现方式,仁的本质或者正在于“爱人”,也就是对于人类的博爱,一种近乎宗教的悲悯情怀。真正的仁者,不会坐视别人的不幸,也不会计较别人加诸于己的不公。仁者的忍让不是懦弱,也不是逃避,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超然,因为“仁者不忧,勇者不惧”(《论语·子罕》),而“仁者必有勇,勇者不必有仁”(《论语·宪问》)。